愛麗絲在鏡子的哪一邊---關於《對著鏡子,模糊不清》

事情發生另外那個人身上,他名叫波赫士。……我活著,讓自己活下去,這樣波赫士就可以構思他的文學,而這些文學又為我的存在提供了理由(justify)。


我曾試圖擺脫他,我從鄉野神話轉向時間與無限的遊戲,但這些遊戲現在屬於波赫士了,我不得不去想像些別的東西。就這樣,我的人生就像一次逃亡,我失去了一切,一切都將歸於湮滅。或歸於他。


我不知道是我還是波赫士寫下了這些文字。

--波赫士,<波赫士與我>


我們或已充分明白,「自我」是難以詳盡清晰地描述的;這非關它作為訊息超載的混亂,而在於「認識」這件事本身包含著整系列洞察、校準、拉扯、乃至於建構、詮釋和拆解框架的過程。一旦無法駕馭框架,所有的看見,都是暫且的、無法準確指向和錨定的。

……自我,到底不是我們正看著著的某個自己,而是看著該個自己的這個我。


藝術家行云的創作一直在追索自我之謎,不為了答案,而是「自我」之作為一個謎:謎面的流動、具形、流變;謎之同時為另一形廓,無論並行或疊加;而後,在下一視角底,再被誘引新的困惑、好奇和探求。


行云的作品中那些幅度開闊且難以測定的景觀,對我來說,不是單純空靈或低限的美感,藝術家從世界廣袤的取材,不為奇觀,而關於人的眼睛和身體可以如何接上這個世界、如何無數回合地新鮮進出,由此褪去當然的形構,來到新的變成,新的「是」。


我是什麼,到什麼是我。等號的此彼邊不曾是相同的東西,那裡含括了時間的維度。什麼是我,然後再來一回合,我是什麼。然後再來。


行云的最新個展《對著鏡子,模糊不清》創作了一處立體的所在,走進去,不是去看,而是去被看。被自己看。我們將獲得這個與那個的被看到,再由我們的抗拒、我們的反身要逼視對壘,有了新的被看到。關於「我」的輪廓,在展覽的行進間,不斷消融,那個意思其實是,不斷結實,直到收束以由積極的覺知而來的深刻與真實。


鏡子是為了什麼?鏡子透露了那些被輕率定義的「我」,原來只是關於該個邊框。邊框鎖住特定的時空、特定的光線角度距離與一切元素,映現了某個全景。可那只是一個切面而已,那只是我的一部份,……不,那甚至不是我,因為我,是流動而不可共量的。


生活只是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東西,我們用某個形廓的參與其中,只是幻覺。事物要到你真正看到(或說,)自己的那一刻才開始。……確實地凝視鏡面,穿越鏡像,穿越光,然後穿越影。如同我們都在一世裡穿越死生。


在某個時刻,或許正是這個時刻。我會浮現給我。



黃以曦,作家,影評人,著有《離席》、《謎樣場景》、《尤里西斯的狗》

Sheri Lai